作者：张国印
一
隆冬，雪连下了七天七夜，还没停的征兆。厚厚的白雪盖在草屋顶上、猪窝棚上、覆盖了院内小路及所有露天的地方。院门外街道上树枝上石碾上一片白皑皑的。一行狗的脚印深落于雪中，成了一线弯弯的黑窟窿，正在被下着的雪充填覆盖着……
离天亮还早，空中灰蒙蒙的，纷落的雪片像秋场扬谷时样的澎湃。就在这昏昏沌沌的雪天中，人们紧闭着门户蜷在土炕被窝中沉睡的时辰里，一个人的身影飘飘闪闪地地从东山方向小路赶过来，悄悄地有些鬼祟地沿路沟沿奔了北河湾。
北河湾夏日一片汪洋，浩瀚的有些壮观，且也令人生怵，灏水中藏着多少个暗流漩窝从无人知晓。捞鱼捕虾或洗澡取凉命丧水中者绝非几个。北河湾水滋润岸边广阔田野，生长着五谷杂粮，支撑着农家香火延续，是命根子。也因吞噬无辜生命的恐怖，人们在诅咒恶人和吓唬孩子时便会瞪着眼睛道早晚会掉下北河湾里喂王八！
此时的北河湾成了冰雪的世界，全然没有了夏日的滉瀁。厚厚的冰层盖上了没膝深的白雪，辽阔的没了边际一样。河面上没有人影，自然也不见了脚印，更没有道眼。
岸边土涯一个天然的洞内，蜷缩着冻得有些难捺的强壮汉子根宝。洞能容两人藏身，因下了大雪，洞口被封得只能一人进身。根宝趴在洞内，眼睛贼般不时瞄一下前面不远处的北河湾大桥。桥是木桥，桥木不论长短根根儿粗壮笔直，是一水的本地南山柏木。南山柏木，木质细密坚实，泡在水里便硬挺起来，长久不糟不朽。木桥叫长安桥，长安是个日本人名，桥是他设计架成的便用了人名叫桥名。它是北河湾上唯一的一座桥，横跨于大河的最窄处，却也足足有二百米长，望上去壮观雄势，大雪的映衬下，宏大的令人有些眼晕。桥架成后，便时常有日本军车马队隆隆由北边的燕山县城里开往南山清剿包森司令的队伍，于是南山方向就常常传来轰轰的炮响，还有哒哒的机关枪声……
入冬以来，根宝忘了到洞里来有多少回了，十回、十五回、三十回？每回都一个时辰左右。前晌、后晌、凌晨、傍晚啥时都有，包括每日三餐的时侯，那时更是车稀人少时。他观察桥上动静，数着过桥的人数。通行的人，结伴的多，独行的少，赶车推车的多，空手的少。每个时辰中少则几个，多则十几个。这是平常日子，而北河湾镇上集日人则多起来，推车挑担的，牵牛赶猪的，前后脚走着便有些熙攘。但根宝不太注重集日的具体过桥人数，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意识到人多时是不适应干那件事情的，也可以说集日己经从他的计划中被抛弃……计划得以实施的前提是人越少越好、最好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当然不能缺的还有那个人……后来的观察日子里，逢集日时便撇开了。
当然根宝数看着桥上行人是其次的，重要的是察看桥边住着的护桥人和桥周边的情况，那是他的心事所在所指。
二
做贼般的根宝正在蓄谋着一个杀人计划。而有这个动机则是已很有时日了，只是他知道，这种惊天动地的大事却只能悄悄像什么也没干似的干，确实是难度非常，还有那个敌人——要杀的人，也绝非等闲之辈。故此他曾退缩过，可杀人的念头经常像魔咒一样，使他热血澎湃，神魂颠倒，欲罢不能。见他整日紧锁眉头、心事重重的怪模样，老婆不安起来，拿迷惑的眼神看着他，而他却往往一改平日温和的表情脸一虎眼一瞪把老婆吓得有话不敢说、有事不敢问，能做的只是怯怯地看着他，心里满是不解和揣摸。
根宝和老婆桃子是很有缘分的一对。二十岁那年，孤身一人、光棍一条的根宝给一个家境还算殷实的东家打短工。根宝厚诚老实，壮实高大的身子骨不缺的是力气。春种秋收、耕耘锄耪、使牲口赶车、担水砍柴，事事做的来，且有模有样，东家老爷子是个不容易知足的人，而对根宝却觉得无可挑剔，嘴上不说，心里赞赏，平时备些好吃食倒紧了这个扛活的吃，主仆关系颠倒了似的，这样断断续续根宝干了三四年，当然得到的酬劳也是让人知足的，东家给的小米又多又好。凭着多年卖力气得来的报酬积攒，根宝在东山石头峪老家压了两间草屋且买了几亩山坡薄田，渐渐地一个光棍之家有了些过日子的气息。
根宝跟东家老爷子合得来，东家的闺女桃子全看在了眼里，而对根宝的为人秉性她更是记在了心上。桃子小根宝几岁，却也到了嫁人的年龄。日本人来了之后，年月更荒乱，找个好人家、踏实汉子更是农家女子所向往的。可是，事情到此便停歇了，没个三媒六证，这种事只能存留于心，尤其是于女人桃子来说。而对于只有憨厚不缺力气的穷人根宝来讲，就是在灵动的媒婆也不会把他和桃子连起来而上门提亲的——离门当户对太远了！
目标出现了，那个叫长安的日本人，长的骨多肉少，高高细细像高粱杆的长脸男人。他从木桥头岗楼边的平房里出来延着桥跑步，从这头到那头来回折个跑，直跑得尖尖的秃头上冒了热气才停止跑步变走步，然后再停下来，冲着桥下冰河啊、啊、啊地叫几声嗓子，痛快了，再转身回平房去……根宝记下了，这些天来长安总是每两天跑步喊嗓子一次，光着头穿着单薄。像条发情的野狗，每次根宝都在心里骂道，同时把糟牙咬得吱吱响！
昨天早上长安不是这样的，他是从桥南头东侧到离桥百米远的河边走到一个大大冰窟窿面前——那是两个日本兵每天都要砸冰取水的地方。长安伸胳膊、踢腿、扭腰、搓脸、揉耳朵，折腾摆划完以后便开始脱衣服，外衣内衣，上衣下衣，脱得最后光剩个后边兜屁股、先边兜××的小裤头。完了，长安便身体下沉前倾、两条胳膊像枯树枝似的往上一晃当，往前一纵，窄仄细长的人就朴通一声入了水。狗日的，拉屎冻成棍、尿尿冻掉××的大冷天还洗澡，莫不是死摧的！两袋烟工夫后，扑通完了，爬上岸，裏上大衣抱着内衣便慢慢悠悠地走回营房，那架式像回味着刚刚过去的愉悦，却见那秃头上的热气一片氤氲。
长安是跑步、冬泳隔日进行，小子能整洋事！
自从来了日本人，就带来了多多的不一样，渐渐地颠覆了农家人的日子。
三
两年前的春上，有日本汽车开始往北河湾拉木头，同时有些日本人在河道上比比划划、量来量去，接着便挖坑打桩。春日里水枯河浅，一时北河湾成了工地。日本人在这里修桥了。接下来的一切是从占地开始的，工地备料需用地、守桥人住房需用地、值班岗楼需用地。地把日本人和老百姓纠结在一起，一时间剑拔弩张，直到出了人命。
桃子爹是个嗜财如命的小土财主，地更是他命根子。他省吃俭用、恨不得搯着脖子扎着肚子过日子，常挂嘴边的一句话是，过日子，过日子，不管饱饿，一天过去就得了。吝啬鬼的外号十里八村有名。他家从没用过买的菜刀、铁铲、铁勺之类，用的都是剩锄头片、锈铧尖、破铁锅什么改就的替代品。饭盆是锯去上半截的大葫芦底、饭瓢饭碗是小葫芦改的。筷子是树条刮的。吃饭没有饭桌，蹲在炕下就着炕沿吃。睡觉没有枕头卷巴着衣服枕着睡。那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夜里没尿罐，打发屎尿要小跑到院内茅房去，天暖季节里跑跑腿也就算了，冰天雪地三九天多难挨？赤身露腚的不冻僵？他却坦坦然地冲着乡亲道：跑道茅房你猜咋着？一趟回来冻得冰凉的身子到被窝更显得暖和！穷日子，吝啬鬼，愁的媳妇没了路，在一个涝雨成灾遍地饥荒的年月里，跟着个年年来北河湾打渔的南方侉子跑了……
没生个一男半女的媳妇跑了。家里由俩人变成了一个人。成了鳏夫，并没改变他抠门的秉性，他心想，跑就跑吧，没了老婆也带走了一张嘴。不少房子不少地，倒是省了口粮，也算安然踏实。
多年后，嘴掐肚攒、终日苦作，积攒得有了五十亩河田沃土的桃子爹从人市上买回来这头上插了草棍的桃子，价钱是一斗小米，并盟誓孩子与父母永生不得见面瓜葛。桃子那年八岁。桃子的名字是土财主起的。桃子爹的如意算盘是买个孩子延续香火比娶个老婆生孩子要来得容易省事，买个ㄚ头将来招个女婿，让他改姓立户的过日子也不比亲生儿子差，还有，丫头比小子身价低，少花一半，省了一斗小米。
又一个八年过去，桃子出落成了大姑娘，身步款款，眉眼俊俏，俨然一副小家碧玉神采。提媒说亲的络绎不绝，可都不合土财主心意，轮不到桃子说心事便一一被他回绝了。其实老爷子早就打上了一个人的主意——根宝。那个力气大的能双手举起石碾砣而心眼却也石碾砣样实的短工根宝早就入了他的法眼。他想，根宝十几岁成孤，没了父母的他靠乞讨、扛活度日成人，磨练的吃得苦能劳务，招赘成姑爷准能踏实地养家过日子……
土财主桃子爹做梦也不会想到日本人修桥抢占了他的五十亩田。那是两年前的春上，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桃子爹早上爬起来催促着根宝和自己胡乱地吃了饭便赶着黄牛车拉着土耙下地了。初春时节，地气上升、万物复苏、杨柳发芽、路草显绿，正是整地保墒备耕的好时节。牛车晃晃急急地到了田里，东家伙计俩立时傻了，嘴张得半天没合拢、眼睛瞪得成了牛蛋子大——日本人正在用铁丝网木桩围亩占地，桃子家的地被圈了进去！嗜地如命的桃子爹疯狗般从车上蹦下直奔日本兵扑去，手里晃着木把儿皮鞭，日本人发现后忙提起枪朝天一放——叭地一声悠悠扬扬响彻河谷，桃子爹一楞神脚步并未歇住照常往前扑，紧随身后的根宝慌恐中感觉要出大事，慌忙伸手去拽东家，可惜一把捞空。这时又一声枪响，就见东家一个趔趄后倒在地上，手里牛鞭空中一个弧线划过，鞭头抽在了开枪的日本兵的帽檐上……
北河湾上的两声枪响打破了春天的静寂，粉碎了风和日丽的祥宁景气，村里人纷纷慌慌地寻着枪声来看究竟。
日本兵森严起来个个端着带着枪刺的枪，脸色肃穆狰狞，刺刀在阳光下闪着道道寒光，人们站在铁丝网外面对着一个瘦高的日本人喊着生硬的中国话，意思是说没什么，开枪是提醒大家不要慌，日本人和中国人要友好，修桥是为建共荣，修桥是为友好，一切不友好的不要……当刚跑来见了车牛却不见爹和根宝的桃子便哭叫着说人不见了，人们意识到了蹊跷，就质问起来，日本人说没关系人在里面工棚内，事说清楚就行了。作为家人和保人的桃子被带进了工棚内，当她见到躺在地上浑身血污的父亲和被绑在棚柱上的根宝时吓得险些晕了过去……还是那个瘦高的喊话人对他们说了些话，就放了他们仨人。根宝注意到那瘦男人的眼睛总在桃子脸上胸上转来转去……他的那对眼睛小且圆圆放着亮亮的贼光，就像北河湾里盛产的王八眼，小而圆圆又冒贼光！
见这情景，北河湾人傻了。被占地的村里人也便捶胸顿足、冲天大哭，诅咒日本人不得好死某天碰上南山包森司令被崩了脑壳或发了河水冲进北河湾喂王八！
四
被牛车拉回家的桃子爹满心沮丧和悲伤。枪伤是在右大腿上，骨头打断了。撕心裂肺的疼痛使他昼夜难熬。土郎中接茬后又捆了木板告诉他，百天后能下地练走就算烧香走运，落个瘸子无疑，不精心养治，没准成卧炕的瘫子，伤重失血多保了命也是个万幸了。最让他难受伤心的是那五十亩地楞生生的被日本人抢占了！地是啥？是他的命，是他活着的意义和根儿！没了地就等于一辈子白干白活了，那不同于跑了老婆、不同于没有儿女，老婆可续可娶、儿女可买可过(过继)，那地呢，那几十亩地是神法也回不来的，日本人的长枪刺刀、手雷炸弹是能抢地也能要命的，那天他疯狗般想夺回地挨了枪弹就让他明白了——地真的没了，真的不会回家了！
没了地的土财主连土财主都不是了。桃子爹养枪伤的时日里办了两件事。一是让桃子和根宝结婚圆了房，俩孩子在他卧炕的头前磕了头拜了天地，小俩口泪水涟涟地磕完头便拥着桃子爹彻天痛哭；闺女结婚第三天桃子爹便悄悄喝下点豆腐用的卤水自杀了……
地没了，爹死了，可事情没完结，悲剧还在延续。桃子爹在时桃子家每天要去工棚说清楚桃子爹和根宝有无反日举动，是日本定的。桃子爹卧炕，跑腿的事便落到桃子身上，根宝去过两次都被日本刺刀拦下说他不是桃子家人，再者还是监视对象、汇报重点。只有桃子天天去见那个瘦长日本人说爹和根宝的事情。后来桃子知道那人叫长安，是修桥工地的总管，日本人都叫他长安队长。事实上，不单如此，长安还是修桥的工程师，从设计到地勘打桩到施工全为一人所管。桃子圆了房，根宝与她成了一家人了，爹又死了，根宝就替了媳妇去汇报却挨了站岗的一枪托子说我们长安队长要的是花姑娘来而不是你，问为啥？就一枪托子砸下来了。
一日，从工棚回来的桃子披头散发，眼含泪水和愤怒地拾起爹喝剩下的卤水罐儿扬头就喝，被眼急的根宝夺下摔去老远！
根宝没问缘由只是死死搂着疯子似的桃子说别死别死的，他心里全都明白了，脱了桃子的手朝着自己嘴巴狠狠抽了起来，恨自己无能、不能保护自己的女人。响声惊醒了死迷心窍的桃子，她大哭着拽住根宝的双手进而又扑进根宝怀里。二人失声痛哭。新婚的日子里有了葬爹的阴霾又添了桃子被欺的仇事，桃子根宝四目对视泪眼婆娑，心里像填进了沤了烟的青草——有烟有火冒不出。有仇有恨、有悲有伤，到是没了星点新婚燕尔的喜气。
那天的夜是个平常的夜，星星早早爬满天幕，天空清朗朗的，就像往常北河湾的夜一样静寂，不一样的是夜深时不大不小澎地一声响一个院落腾起大火，大火几乎是骤间吞没了土财主家的世界，待村人提桶端盆于黑暗中奔火跑来时那火已成熊熊之势近不得人了。次日晨，人们见到桃子家已成一片灰烬瓦砾！
根宝桃子焚家而逃。自此沓无音信！村人感叹间又现着不惑——死了爹日子就不过了？不至于吧，啊？！
这天是根宝桃子结婚五天时的事情。
五
雪终于停了。日头从东方刚冒头时，根宝从崖雪洞里爬出来，拍拍身上雪土又悄转头望了眼从冰窟窿里爬上岸裹着大衣走进营房的长安便恨恨地扭身走向了回东山的路。
东山，山茂又深，方圆几十里极少人烟。东山离北河湾大桥二十多里路，距桥十里走出一马平川的河湾田野便步步走进了山坳，越走路也越窄起来，七迥八转过后，再穿过两边山上空一线天的长谷到尽头忽然有些豁然开朗起来时，根宝的家就到了。一条沟两侧稀稀落落地几座陋院住着几户山民——石头峪。
石头峪，地下一条沟(路)，上边一线天，两侧都是山。沟沟梁梁上躺卧着些屁股般大小的田块供山民们春种秋收地摸爬滚打，产些山谷、高梁、白薯、爬豆，人们用背娄背回家。一年差大半年口粮，野菜树叶裹腹，忍饥挨饿耗时日。出山扛活打工是石头峪青壮年男人祖祖辈辈的选择。家势稍起便会携妻带子逃离一样迁出山村，于是石头峪便成了总也长不大的村子，祖祖辈辈十几户，且常常是妇孺老少守着春夏秋冬过光景。光喝山泉水必定是不能活人的。日本人不顾死活地冒着撞上八路的危险到各村搜刮粮财却从未来过石头峪——刮地皮也刮不到二两土，穷得过份了。
根宝带着桃子逃回石头峪老家已有两年光景了。失地亡父的仇恨、失身受辱的悲怆像两团烈火吞噬并煎熬着他们，桃子常常会夜里哭出声，而根宝却几次深夜磨起柴刀，想把长安那些人像砍柴一样放倒杀光！可逢天光放亮，日出东山时又不得不刨地种谷砍柴栽树去了。他们一次次地说着报仇计划，又一次次地被自己否定。渐渐地日子的艰辛覆盖了仇恨的种子，由撕心裂肺转进心的深部，心的底层。
日子就这样煎熬地过着，直到他们的儿子出世后才又重新打破那种隐忍的平静。面对身上掉下的肉，桃子像母猪护崽般地眼里重放出慈善阴柔之光，那是逃回石头峪以来所不见的，生活的曙光让桃子容光焕发，饥黄的脸上现出了两朵红晕——花般的晕！她现出了少妇本该有的风韵和美丽。而根宝却傻楞楞地望着睡中的儿子磋着双手不知如何是好，乐得一蹦老高。孩子带来了家庭欢乐，扫除了心中阴霾。可欢愈并未持续多久天公就在他家房顶上炸响了一计劈雷——孩子居然是日本人长安的种！孩子渐渐长大起来，开始那对小圆眼并未引起根宝和桃子的惊诧，以为孩子小眼睛小也是自然，就是圆圆也不稀奇，圆眼睛人多了，可快到一岁时就感觉不对了，孩子不单眼睛小且圆圆重要的是小圆眼放出的那束束的贼光令两口子倒抽了一口凉气——冷嗖嗖带声音的凉气，那不就是长安那双眼吗？根宝桃子四眼一对差点瘫在地上！苍天哪，这是咋的啦？家庭重新回到过去，冷冰冰没了温度，有的是仇恨与无奈——桃子仇恨无奈地给孩子喂奶喂饭、根宝仇恨无奈地望着桃子给孩子喂奶喂饭。一对小眼睛放出的光亮时时击打着两口子，使他们浑身战栗，尖刀刺心。
一日，根宝平静着脸说，既生了就养着吧，也是你身上掉下的肉哩。望着根宝平静的脸，听了他风平浪静的话，桃子楞了半晌，眼睛直直，表情木木，璇即却又母狮般大吼一声抄起襁褓中的孩子高高举起奋力朝地下摔去，接着是惊吓后孩子的尖叫哭声，根宝一惊纵身一跃接住了快落地的孹子……嘴里道，你这是要咋样，要杀人？别人又不知道实情的，自己心里别膈应就是了。桃子哭着嚷道，有那么容易的？你倒心宽，莫不是你认可了？根宝重重一放手孹子便落到炕上，不认？又能咋着，好逮是条性命。孩子哭声大震，根宝嘴没闲着说。桃子又道，干脆送人得了！省心免碍眼的。根宝脑筋一转道，亲生亲养的有送人过户的？不更惹人起疑心吗？桃子默认，不再言语。根宝便也无语起来。
孽子的出生像如鲠在喉，让根宝桃子浑身不畅，别扭的混天黑地。令人更为难耐的是，在村人面前对着孽子还须表现视为已出样子——不能有丝毫破绽而泄露天机，那是要人性命的天机呀。在家里也要像视为已出似的尽心伺侯——孽子也是子，也是人啊。
后来的一件事颠覆了根宝的心思，他背叛了原来的一切。那是霜降季节的一天，正在山地里刨白薯的他遇见两个猎人，一高一矮，高的瘦，矮的胖。两人问起北河村、北河湾大桥、还有日本人抢地开枪打人、长安队长强奸良家妇女的事。听得根宝一身冷汗，诈胆细看两人肩上的枪他便明白了——不是鸟铳火枪而是亮亮寒寒的钢枪——遇上八路了！瘦子说我们是区小队的。胖子看着瘦子又对根宝说这是我们小队长。八路让根宝查看北河湾大桥日本守军情况，并细细交待了一番。还说自从北河湾长安桥修成后，城里日军多次进剿南山根据地，造成抗日武装很大的伤亡。上级指示区小队伺机炸掉大桥。临走瘦子队长又说，你是穷人出身，对日本人有血海深仇，考虑这些我们相信你，这事若办得好，等赶跑了日本人，那被抢的地又回到你手上，就又能和桃子过太平日子了，对了，你们该有孩子了吧？一家人乐融融多好，可惜死了老丈人。根宝惊恐地点着头，嘴里嗯嗯地应着，脑袋里一片空白的忙乱。
两人要走未走时，那胖子又回头冲根宝说了句，今天的事不可往外说，那是要掉脑袋的，说完又看了眼挎在肩上的钢枪。
望着他们的背影，根宝才感到出了身冷汗，腿有些发软……
六
从长安桥边涯洞回到家里，已是晌午时分，根宝胡乱吃了些饭便在草屋前的大块磨石上磨起了铡刀——两口铡刀。铡刀是从燕山县城买回的，刀片宽九寸长五尺背呈弓形，看上去钢劲十足，含着杀气，新的没开刃，须强力细致反复磨励才能出锋展刃，才能刃薄如纸，才能割万物如削泥，才能让近其者身首异处，陨命黄泉！抱着孩子站在旁边的桃子惊愕地看着磨刀霍霍的根宝，满心的疑惑，可见他像要发怒般的公牛样也只怯怯地发楞……自从那天从白薯地回来，根宝先是两眼发直失魂落魄，接着就暴怒无常眼睛瞪成牛蛋子，几天以后便又平静如常了，只是经常蹚着大雪早出晚归行为诡异。今天又夜出回来后磨起了铡刀！这些天来桃子几次问咋了？出了啥事，根宝不是缄口不语，就是没啥没啥地搪塞，有时又会怒目翻脸从没好好答话。桃子转身抱孩子回了屋，她要细细思量根宝反常的来龙去脉，拿定个主意终将弄个究竟！
夜里赶路白天磨刀劳累至极的根宝躺在炕上便响起了呼噜声。而桃子哄着孩子睡觉后便钻了根宝的被窝，摸摸嗦嗦地越发狐猸起来，亲了根宝的嘴又亲了胸，进而又亲了根宝的下部，直把个烦烦腻腻的根宝撩拨得春心大发，朝气逢勃，翻身跃上桃子身。桃子身软如水，春意昂然，撩拨了别人也激情了自己。两人似忘却凡尘烦恼，人间仇怨，进入了仙境如醉如痴，颠鸾倒凤，播云布雨胜过了新婚之夜，持续了好长好长时间，待激情过后，根宝大汗淋漓，气喘吁吁，骨酥肉麻。桃子杏眼迷离，红晕贴腮。完了，桃子又搂着根宝直到他气息平静，困意袭心，重又呼呼大睡！
深睡中，不知到了啥时辰，根宝似乎听到了哭声，朦胧中睁眼一望立时吓得困意全无，原来是桃子在哭——桃子坐在根宝身旁，披散着头发，浑身一丝不挂，一把锋利的菜刀搁在脖子上！煤油灯光把桃子的身影映到屋墙上，晃悠着似魔鬼神态！根宝妈呀一声欲起身，桃子道别嚷别叫也别动，好好听着回答我的话，要不我就死给你看！根宝还要起身却马上感觉到是徒劳的——他的胳膊腿在沉睡中已被桃子死死地与身子用麻绳捆在一起了，要动也只能滚而不能起了。
万般无奈的根宝只好把那天在白薯地见到八路的事说了出来。桃子听完浑身一软瘫在炕上，她想到完了，全完了，自己被长安糟踏还有孩子的事很快会亮于世面，传于乡间的……一时间她神思恍惚万念俱灰。
第二天，桃子娘俩便不见了。根宝猎狗样找遍了石头峪的犄角旮旯，乡人们帮着寻遍了村边的七梁八峪，最后在狼窝山顶的一棵树上找见了一把菜刀，那刀是砍杀在树上的，正是桃子那夜放在脖子上那把刀。树在山峰顶上，下面是悬崖绝壁、万丈深渊！桃子娘俩“跳山”了。
“跳山”是当地人一种非常干脆又非常干净的死法——高山峰顶上身子一斜，随风飘下，神仙般飘向阴曹地府，不留世间星点念想，高山大壑长着尖牙利齿把人的身体吞噬得骨肉不剩干干净净。“跳山”人是绝意不留半点丝发于世间的，像所有走投无路的“跳山”人一样，桃子娘俩消失于世！
根宝冲着大山深谷狼似的号了三天三夜。自此便就耳聋嘴哑起来，整日神神叨叨进村出村，不分昼夜！让人感到还要出事……
终于还是出事了。不是石头峪人不是北河湾人不是中国人。出事的是日本人长安——长安死了。那是个日出东方、曙光初照的早晨，长安的尸体被几个日本兵从冰窟中拽了上来，细一看脖子被割得只剩一点点皮肉与身子连着，已经禁不住头的重量，像倒挂的被风刮着的葫芦左右摇摆着，五官挪位狰狞，两只眼圆圆睁睁地不甘闭上，只是没了活着时候的贼光……下身已血肉模糊，裤头从下中间断开，剩下前后两片，而裆间那团肉连筋带骨像被切下一般不见了，空空当当的成了老公！
接下来，日本人从冰水中捞出了两口冒着寒光的铡刀刀片。刀片的两端分别被固定在一根锄把上，刀刃朝上，平栽在水中，两刀平行放着，铡刀的距离应该是长安上边脖子与下身蛋子的长度，可以想像长安从冰沿悠扬地纵身一跃就扑到藏于水皮之下的铡刀上的情形——脖子和蛋子狠栽在刀刃上——疼痛地一惊，身体一转就被抺了脖子割了蛋子，接下来长安抽搐着蜷缩着一声没吭地就见到了阎王，因为水里他是难喊出声的……
日本人为长安举行了隆重的火葬仪式。就在他死的河边上堆起了很大很高的木柴垛，把整理后的长安尸体放上去浇上汽油点着，柴火猛烈吞噬着长安。所有守桥部队官兵列队、鸣枪、默哀为长安送行。葬礼是晚上掌灯时分进行，火光映红了北河湾。
就在长安在火中升天时，身后百米远的北河湾长安大桥下几个人的身影在紧张忙碌着，他们把百个盛着煤油的油葫芦(木车注轴油用的葫芦，形如酒瓶)，拴在桥下的木架上，排排行行，错错落落，随着葫芦的增多便渐渐壮观起来，在葬礼火光的映衬下忽明忽暗，㓜影般诡异。拴完油葫芦，又把桶里的煤油泼在桥的梁梁柱柱上，完了几人在不同地点同时点火又同时转身逃走，跑了十几步又同时转身挥手向桥扔了手榴弹——一时间，火苗蹿起，手榴弹爆炸，瞬间所有油葫芦都成了火舌烧舔着桥木，长安桥成了火龙，火桥，火映红了天空大地，北河湾如同白昼。等葬礼人群发现转身救火时已经晚了，长安桥很快被大火解肢、瘫塌……待燕山县城大批日本人赶到时已是满眼狼籍，一片残木灰烬和冰水中滚动的油葫芦……
区小队炸毁了长安大桥。接着春汛来临，北河湾水恣意起来，冰水汹涌澎湃，阻止了行人往返也阻止了日本人的军车坦克进犯南山根据地……
七
多日后，区小队的瘦队长和胖队员在石头峪的狼窝山下找到了根宝，根宝在找桃子和桃子的儿子，见面后，他一脸惊慌和愧疚，他说，对不起了二位，我在找“跳山”的老婆孩子，没办好你们交待的事。八路一脸和气，瘦队长说，根宝你别急，你的行动为我们提供了情报，你杀死的长安的葬礼为我们炸桥提供了机会，包森司令员发了嘉奖令，令中特意奖励你五十亩北河湾沃田，等日本败了，滚蛋了就归你了，也就是你家的田又夺给了你，并授你抗东洋模范。瘦子说话时胖子从衣兜里拿出张毛头纸递给了根柱，根柱战战兢兢，不知所措接过，望着纸上蝇头楷字和红印章点点头就又递给了胖子说了句我是找老婆孩子的话……接着便转身隐入深山之中去了……根宝原本是不识字的。
长安队长被杀，北河湾长安大桥被炸，南山进剿受阻，激怒了燕山县城日军，进而实施了疯狂报复，报复之一的手段就是“炸集”。日本人出动三架飞机对北河湾镇大集进行了惨无人道的狂轰滥炸。据燕山县志载：中华民国三十二年四月初九日上午十时，驻燕山城日军出动三架飞机至北河湾镇集市悍然炸弹机关机并用轰炸扫射多时，致三百人亡、近千人伤，三百多间民屋被毁。惨况空前。此乃为抗日武装炸毁北河湾长安大桥之报复……
(完)
二零一五年六月六日
